天地「蟲」：一茶一宇宙，一杯一天堂

受惠於蟲害的東方美人茶

喜愛喝白毫烏龍（俗稱的東方美人茶）的人應該都知道，白毫烏龍茶的蜜香，是受惠於啃食茶樹的蟲子。

與一般的蟲害不同，被小綠茶蟬（亦稱浮塵子）咬過嫩芽的茶樹，會分泌出蜜香，引誘小綠茶蟬的天敵：白斑蠟蛛。

「被咬過的嫩芽，會變成變成像是燒灼過的紅色。歷史書籍上曾經記載，有一次的『豐收』，整片茶園就像是遍地焰火一般，這真是『天地蟲』，可遇不可求啊。」

北埔古老闆，把農業社會核心精神的「天地人」改寫成「天地蟲」。

「天地人」的精神

我們常常會以為，只有經過烹調、加工過的食物，才是「人工」的，但是光是農作物本身，就是「人工」的，無論是從整地、耕田、施肥，農業致力於創造一個有利於農作物大量生產的人工環境。

農業社會的人工環境，並不是完全封閉，而是對著大自然開放。農民們找出適合農作物生長的環境，打造出將破壞性的變因控制到最小的空間，然而最後決定成敗的，仍然是大自然本身超越人類意志之外的運作。

所以「天地人」指的就是，在農業社會裡頭，人與天相互協作的具體寫照啊。

大家都曾經在課本上讀過的知名古代文人，劉禹錫曾經這麼說過：「天之能，人固不能也；人之能，天亦有所不能也。」

意思就是：上天能夠完成一些人無法做到的事情（這個應該很多人直觀上都一定會同意），但是他話鋒一轉，人也可以完成上天無法做到的事情。

這裡講的並非人定勝天，而是指人將自然物轉變成為人類可使用的器具、食材，甚至是有利於這些動植物大量繁殖環境的農林漁牧業，創造出更適合人類居住的文明社會。

這些都是人需要從上天那邊「借助」祂的能力後，接力親自完成，上天不能也不會幫你完成，屬於人的責任啊。

源自土地情懷的浪漫電影《火上鍋》

去年世界藝術電影殿堂級的影展，坎城影展的最佳導演獎項，是由越裔法籍導演陳英雄，執導的《火上鍋》獲獎。

這部電影，就是一部把「天地人」精神發揮地淋漓盡致，讓人看了垂涎欲滴的料理電影。

它刻畫了由法國藝術電影扛鼎等級的女演員茱麗葉畢諾許，以及伯努瓦·馬吉梅爾主演的一對合作無間廚師，兩人相知相惜相愛，到最後學會離別，接受人生就如同四季一般，有著不同風景，不同滋味的旅程。

在整部電影中，最讓人動容的，是儘管馬吉梅爾所飾演的多丹·布法內（Dodin Bouffant）長時間追求由畢諾許所飾演的歐仁妮（Eugénie），然而歐仁妮始終堅持，比起當一個妻子，她更在意自己身為一個廚師，所以遲遲沒有肯定地答覆。

但是布法內並沒有氣餒，因為他愛上的是歐仁妮的這個人，而不是她的什麼身份。

而在電影的最後字幕，清楚寫著「獻給妻子」的動人告白。是導演陳英雄藉由這部電影，來表達他對於他妻子長年彼此合作之間默契的感謝與珍惜。

（拍一部電影對自己喜歡的人說：你就是你，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事，更超越你是我的誰。還能比這個更真摯動人的嗎？）

在這部由料理美食過程貫串的電影中，更是完美地詮釋了天地人的精神。

每道料理，裏頭每一個精選食材最好的風味，都源自於最適合這道食材生長的風土條件。

在地的習俗、土壤、降雨量、日照、天氣、氣候等因素，彷彿都被編碼進了料理的獨特風味之中，等待著識貨的饕客們從中解碼。

家常菜，才是真正考驗法國廚師的料理

電影名稱「火上鍋」，其實就是法式蔬菜燉牛肉鍋。

有別於一般法式料理給人高級奢華的形象，以及電影前半段，各種觸視感很強，流汁、流湯、流油外酥內嫩，美食的特寫鏡頭。

在這部電影裡頭，家常菜才真正意味著，順應著「土地節候」，鑲嵌在人類與自然共處的「日常」，才是真真正正考量廚師功力的地方。

曾經我有一位書法老師說過一句話：「最厲害的食物，是白米飯，他並不顯眼，甚至你會忽略它，但是你每天都會吃它，吃也吃不膩。真正重要的人生道理，也應該像白米飯一樣，不用特別了不起，但是就在你生活中能夠持續地奉行。」

茶，平淡的美好

知名法國哲學家于連曾經有一本書《淡之頌》，講述「平淡」本身就是一種「美」。我們一般人心中的美，他總是具有強烈的自我主張，甚至具有排他性。

豔麗的花朵，好像訴說著平凡的小草不值得注意；高聳的摩天大樓，似乎遮蓋住了平房、公寓本身的存在。

但是平淡素樸的色彩，看似沒有內容，卻也彷彿涵融著各種可能性，就像白光，正是七彩的光匯聚而成；或是幽玄的黑色，就是五顏六色的顏料所疊加、匯聚的結果。

一杯茶，不只透露出他所生長的風土條件，同時也暗藏著茶葉們，如何被培植、採摘、殺菁、乾燥、烘焙的訊息，甚至茶的種植、加工最後到品飲，又如何匯聚成一種生活的方式。

茶平淡雋永的味道，不會給我們立即刺激的口味，但他會讓你想每天喝，一杯接著一杯。入口至喉，味道在反覆玩味、回甘的過程中，一層又一層展開。平淡之中，蘊含著無限可能。

喝茶，不只是品嚐味道，而是一種生活美學

宜蘭蕭老闆曾經一邊泡著茶一邊跟我們說：

「因為一天陽光和氣溫的變化，早上、下午和晚上，茶葉的含水量都會不同，一天內最適合採摘茶葉的時間，是下午一點到三點。這時候早晨的濕氣已經散去，日照也充足，含水量最低。這時候採摘的茶葉泡出來才不會太『水』，才會有韻味。」

「人和茶都一樣，太水了，就沒有內涵。」蕭老闆接著開玩笑說，或許這就是「下午茶」的由來吧。

下午茶的由來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，但我喜歡的是蕭老闆把茶的採摘、殺菁、乾燥與烘培，和人類生活的習慣結合在一起，甚至成為一種生活態度、生活美學。

我們活在一個高度複雜、精密，專業分工的現代社會，就像是一個大機器的螺絲釘，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務，卻不知道自己對於最後結果的貢獻；隔行如隔山，同一個科系裡頭，甚至不同研究方向的，都不一定能讀懂對方的論文。

在與外在世界徹底疏離的當代社會，活出「天地人」的精神，不只是一種飲食品味，更是讓身體的知覺，重新找回對於外界環境變化的敏感；讓生活的習慣，遂著四季變化一同聯動的開闊。

趙鐸
影評人，藝評人。文字工作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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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曾說：「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。」

如果世界是一座圖書館，我願成為那位說書人。

在幽深之處，漾出朦朧甘甜的東方美人茶，是我最喜歡的茶。

經營粉專「藏書閣」，Youtube「松學校」導讀影片主講人之一。文章散見於「釀電影」、「放映週報」、「實驗波」、「Artouch」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