泡一杯茶，喝出你的記憶宮殿

追憶：讓逝去之物得以永恆的法術 

「當你不能夠再擁有，你唯一可以做的，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。」──王家衛：《東邪西毒》 

2024年國際紀錄片影展，播放了一部2006上映的經典紀錄片：《永恆》（Forever）。 

在這部紀錄片中，導演訪問了巴黎公墓裡，許多不同背景、民族與身份的人，他們可能是來追悼至親，甚至是來祭弔、致敬他們心中出身於法國的藝術大師。 

其中訪問到一位男子，他要來幫一位法國香頌女歌手Danielle Messia掃墓。 

這位女歌手活著的時候，這名男子從未認識她。直到有一天，他來到巴黎公墓，注意到她的墳墓，看起來沒有任何人幫忙整理，於是他決定把Danielle Messia生前發行過的專輯，一個一個找來聽，並且持續為她掃墓。 

他在受訪時說出一句話，可能是我這輩子聽到最浪漫的情話。 

「我們都說，人死前一生所發生的事會在眼前展開。」 

「但我看到他的那一刻，是所有可能的未來在我面前展開。」 

「我可能有各種情緒，快樂、悲傷、憤怒，甚至會失意，但是我卻不會再有倦怠（bore）。」 

《追憶似水年華》：在回憶世界創造幸福的不朽傳奇文學 

在這些受訪者中，最常被世界各地遊客朝聖的，是法國國寶級的文豪，普魯斯特。 

這位傳奇性作家，一生只靠著一部作品——《追憶似水年華》——就成為人類精神文明的歷史上，永垂不朽的繁星。 

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的開頭，勾勒出一塊瑪德蓮蛋糕的香氣，是如何召喚出過往那些未曾想起，早被遺忘，深埋在心中的珍貴回憶。 

普魯斯特耗費了篇幅，鉅細靡遺地描繪出一個人心靈的記憶宮殿，可以乘載多少，浩瀚豐富的記憶世界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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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樣地，喝一杯茶，不只是攝取營養，也不是只是品味一種靜謐、和諧、與自己獨處的平靜時刻；喝一杯茶，是與自己的對話，是挖掘自己過往記憶寶庫的對話，而那些你未曾探索過的自己，將會成為改變你的契機……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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擁有改變自己認知力量的「非自主記憶」 

哲學家班雅明曾為了解讀《追憶似水年華》，區分出「自主記憶」以及「非自主記憶」這兩個概念。 

自主記憶，是那些我們明確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記憶，那些我們明確知道自己記得的內容；而非自主記憶，則是那些我們以為遺忘了，甚至根本不存在，但其實埋藏在我們內心深處的深層記憶。這些深層記憶，正等待著有一天，因為觸碰到某個聲音、某個香味或是某個景色，而無可自拔地一湧而出。 

《追憶似水年華》之所以能夠把回憶，噴薄出五大冊的浩瀚心靈史詩，就是因為普魯斯特花了畢生的工夫，如同心靈的冒險家般，上下求其索，試圖去再更深地挖掘、更深地用各種方式觸發那些心中看似遺忘，但放置在心靈無限縱深之處的美好光影。 

記憶具有改變我們價值觀的力量 

記憶，會影響我們對於現實的理解還有判斷，所以我們需要透過學歷史，來建構對於我們所身處的土地的認同；所以極權政府，會透過抹殺不利於他的歷史，來合法化自己統治的正當性；所以在古代，皇帝都怕史官，因為他們的筆，會決定尚未出世的人，是怎麼理解、認同他，和他所治理的帝國。 

所以，當非自主記憶一旦爆發，所有我們以為的現實，都將會不再真實，它具有重新讓我們感受世界，甚至重塑我們善惡標準的巨大能量。 

《將太的壽司》有一集，將太的宿敵佐治安人，吃下一口兩人對決時，將太用來打敗他做的蛤蜊海苔卷。吃了一口後，原本憎恨著父親的佐治，腦中突然浮現當年爸爸做給他的蛤蜊海苔卷。回憶湧上心頭後，佐治喃喃自語說：「原來，父親不是總是板著一張臉孔…」 

蛤蜊的鮮味，讓無法控制的深層記憶從佐治心中湧出，讓他對當下的現實有了全新的理解，最後他與父親的心結，竟然就此解開。 

在普魯斯特之後，人們開始理解到：記憶，不像是一個存在箱子裡頭的物件，在我們需要的時候，可以完好如初的拿出來。 

追憶，是創造記憶滋味的技藝 

記憶本身，會隨著時間變化，如同採摘下來的茶葉，你的保存方式，你放置的氣溫、濕度條件，甚至是不同發酵程度，都會使他隨著時間，有著不同厚薄深淺的滋味。 

同時，過去的記憶，會隨著你在當下追憶的時刻，如何對待他，如何感受他，他會被重新改寫，就像一包茶葉，泡開來，喝一口，你就知道他曾經經歷過什麼樣的歷程，是悉心溫柔呵護調養，還是隨便偷懶苟且。茶的味道，就反映出他經歷了什麼旅程。 

記憶是一個創造的技藝，讓你的回憶，透過你積極的追憶，打造成一座記憶的紀念碑，所有過去看似逝去的種種，都將透過主動、非自主，具有創造性的追憶，成為永恆。 

品茶，管理你的味覺、嗅覺記憶庫 

有的時候，我會很納悶，為什麼很會喝茶的人，總是能在啜飲一口後，如數家珍裡頭所飽含的各種花果香氣。 

法國哲學家德勒茲曾經說，我們之所以能夠認得一件事物，其實是仰賴他「再一次出現」。當這個東西再一次出現時，我們就能夠明確知道，這個「再一次出現」的東西，就是我之前遇到的那個事物。 

如果一件事物，只出現那唯一的一次，其實，我們是無法明確辨識出他是什麼的。 

讀到這邊我才懂，那些能夠啜飲一口茶，就辨識出花香果香的人，都是平常在生活中，每一次與味道遭逢時，都能夠將味覺、嗅覺蒐藏到心中記憶庫中的人，而且當這些味道重複出現時，他們就要能夠靈敏地察覺出來，加強自己對於這個味道的記憶。讓心中的記憶編碼，能夠被更清晰地格式化，更有條理。 

所以一喝到茶中的那個味道，他心中，就有足夠完整清晰的記憶庫，可以立刻進行調閱。 

喝茶，原來可以上升成為一種關於感官分類如何在我們心中編碼的訓練。

啜飲一口茶，回到記憶中難忘的幸福氛圍 

然而德勒茲提醒我們，這世界上，其實沒有兩件事物是完全一樣的，當我們把兩個「類似」的東西畫上等號時，我們就排除掉了他們彼此的差異。 

例如，昨天的月亮，跟今天的月亮，似乎都是同一個月亮。但是如果我們只想要「認得」月亮，那我們就會忽略了，昨天的月亮，他周遭的天色、氛圍，都跟今天的月亮不一樣。 

所以，世界上，也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蘋果香、梔子花香，對我們每個人而言，蘋果香可能連動的是不同的情境，甚至，對同一個人而言，小時候的蘋果香，和長大後的蘋果香，意義會是完全不一樣。 

所以喝一杯茶的最高境界，或許更是在，超越特定味道的辨識。 

喝茶的最高境界，不是追求像一個機器一樣，只是試圖分析裡頭各自獨立的成分。而是這組花香配上另一組果香，與當下品茶的氛圍綜合在一起，帶我想起了記憶中，過去的某一天、某一刻與某個人在一起，那個獨特的幸福氛圍。 
 
我以為我忘記，卻在茶香的包圍中，再一次，讓我沈醉其中。 

趙鐸
影評人，藝評人。文字工作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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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根廷作家波赫士曾說：「世界是一個巨大的圖書館。」

如果世界是一座圖書館，我願成為那位說書人。

在幽深之處，漾出朦朧甘甜的東方美人茶，是我最喜歡的茶。

經營粉專「藏書閣」，Youtube「松學校」導讀影片主講人之一。文章散見於「釀電影」、「放映週報」、「實驗波」、「Artouch」等。